永夜漂流(20)

永夜漂流(20)

“今天早晨很适合散步。
”黛维透过头盔朝苏利咧嘴笑道。
“乙太号”的倒影在黛维的玻璃面罩上晃动。
虽然苏利几乎看不清黛维在倒影之下的脸庞，但她笑起来时，在炫目的强光下可以辨认出她洁白的大牙齿。
宇宙包裹着她们，一望无垠，万籁俱寂，宁静得像是鸟儿开始啁啾前的拂晓，太阳唤醒地球前的黎明—只不过，这里没有破晓，没有正午，也没有薄暮。
只有这无止无休的寂静。
没有从前，也没有以后，只有无穷的时间碎片在昼夜变换之间永恆流转。
苏利感到平静，充满信心。
她推动自己和通信天线盘在真空中飘移，感受着推进装置轻柔的振动，偶尔听到黛维或哈珀的声音。
她们离飞船尾部越来越近，马上就到了。
烦琐的安装过程需要好几个小时，但她有的是时间。
她有安装工具、一套计画、一位合作伙伴和一整个团队，还有一个喷气背包。
一切都会顺利的。
她看到黛维抵达前方的安装地点，将运送的装置轻轻放下。
黛维已经把繫绳準备妥当，等苏利靠得够近，就可以把它们固定到位。
这样一来，当她们重新配置电线，把天线杆与船身连接起来时，新天线盘可以飘在离飞船几码远的地方。
天线盘受到繫绳的束缚而来回摆动，像是一条长着大型圆爪的手臂朝她们挥舞着。
黛维和苏利自己也固定在安装点。
从连接点飘蕩出来的鬆散电线仿佛美杜莎的蛇头鬈发。
黛维本能地将电线小心翼翼地布置好，剪断、绞接以便吻合新通信天线盘的结构。
黛维需要什么工具，苏利就递给她，用不着的就别在工具腰带上。
她们已经工作了几个小时，大部分时间都沉默无语。
偶尔，黛维会伸手，问苏利拿腰带上的工具，但是她们之间并没有交谈。
黛维专心致志地工作着，她应该如此；而苏利则时刻警惕着，也理应如此。
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着。
然而，有些事情却不太对劲。
苏利从太空服内置的吸管里喝了一大口水，左右转动被狭窄头盔束缚的脖子。
“‘乙太号’，请告知用时情况。
”她说道。
“从舱外活动开始已经过去六小时了，”哈珀回应道，“你们做得很好，伙伴们。
”“差不多準备要连接了，”黛维说，“苏利，麻烦你把天线杆往下移动，放在距连接点上方约四英寸的地方，可以吗？”“收到。
”苏利说着开始收繫绳。
当她可以摸到天线盘后，她抓住天线杆，放开绳子，把天线盘拖至船身，让它悬浮于黛维正在工作的地方。
“完美，”黛维说，“就放在那儿，我来固定。
”电路连接完毕，又过去了一个小时。
苏利开始局促不安起来。
两个女人一起把天线盘拉低，黛维将电线装回孔洞中，苏利把控着天线杆，直至新系统到位，只要用螺栓将其固定在船身上就可以了。
现在几乎大功告成。
苏利又喝了一小口水，用戴着宽大手套的手拍了拍黛维的肩。
“做得不错。
”苏利说道。
黛维没有回应，一动不动地停在苏利的手下方。
自行动开始以来一直徘徊不散的忧虑凝结为真正的恐惧。
“嗨，你还好吧？”苏利保持声音镇定，脑袋里却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不要，不要，不要，像用拇指撚着念珠一样。
飞船的通信频率中传来一阵剧烈的静电声，夹杂着低沉的咒駡声，有一只手盖住了麦克风，却没有止住信号的传播。
“黛维？怎么回事？”苏利手里依然握着通信盘的天线杆，她向前探近，以便看清黛维玻璃面罩内的样子。
又有一阵静电声。
“我们这里显示黛维的太空服内出现二氧化碳问题—黛维，你感觉还好吗？”底比斯在飞船内问道，“你太空服内的氧气含量刚刚急剧下降。
”苏利透过黛维面罩上飞船的倒影望向黛维，然后知道事情不对劲了。
黛维神情恍惚，眼睛逐渐失焦，向上翻动。
黛维挣扎着想保持警醒。
“回答。
外面发生了什么？”两个女人彼此对望良久，黛维挣扎着说话。
“是涤气器，”她低声说道，“氢氧化锂筒出故障了。
我没有注意到，因为—”她竭力呼吸，但剩余的氧气不够填满她的肺部。
她在自己的头盔里快要窒息了，“我本该注意到的。
”“回到气闸舱来！”哈珀说道，几乎是在吼叫。
“我想时间不够了。
”黛维说道。
她的手臂开始痉挛，抽搐着抖动起来，苏利看着她手中的工具从戴着厚重手套的指间飘远，转着圈儿飘向虚空。
一切发生得太快了，苏利几乎没有任何时间反应。
黛维失去了意识，在繫绳上摇摇摆摆，像一棵树随微风的吹拂摇曳。
苏利僵住了，双手紧紧握住新通信盘的天线杆。
“黛维。
黛维。
”苏利眯着眼睛透过倒影望向黛维的面罩，看到她的面庞，神态比过去几个月都更为放鬆，仿佛睡着了，做着愉快的梦。
不会再有噩梦，不会再有恐惧，也不会再有孤独。
“乙太号”上的其他宇航员检查了黛维的生命体征，震惊无比，一片死寂。
在底比斯向苏利确认之前，她就已经知道结果了。
“苏利—她走了。
她说得对，太晚了。
你不可能……你什么也做不了。
”苏利只是模模糊糊地听到接下来的话，底比斯和哈珀心焦的指令从飞船内传来，但她听不明白。
那些话对她而言毫无意义。
她盯着黛维的头盔，看着她的朋友做着美梦。
她的双手紧紧握住天线杆，本能地保证通信天线盘安全无虞，但除此之外，再无余力思考其他东西。
恐惧席捲全身，吞没了她的思考，掩盖了周遭的声音。
等这股逆流将她释放，声音已经停止，她不确定这是多久之前的事了。
几分钟？几小时？可是—还有工作要做。
她必须完成。
“‘乙太号’。
”她说。
“苏利文。
”哈珀立即回答。
“我需要……”她停下来，咽了一下口水，抿了一小口水，又咽了一下，“我需要你告诉我接下来要做什么。
”她听到哈珀在通信器另一端轻柔地呼了一口气，底比斯正嘟囔着一些她听不清楚的话。
“你有钻头吗？”哈珀问。
她检查了一下腰带：“是的，我有钻头。
”“螺栓呢？”她用空出来的手拍了拍工具袋。
“是的，我有螺栓。
”“那就像我们练习过的那样。
前两个螺栓会比较棘手，因为你得抓着天线杆，但在那之后，你可以放开手，两只手一起操作。
收到？”她无法动弹。
“我想—”她开口，但哈珀打断了她。
“不，”他说，“不要思考。
一次拧一个螺栓，苏利。
”
她照办了。
等完成后，她没有徵求哈珀的允许，便把黛维从繫绳上解下来。
她知道这是她朋友所希望的—也是他们所有人都希望的。
苏利盯着那副身体。
她越飘越远，越来越小，缩成一颗星星那般大小，最后消失不见。
她会这样一直漂流着吗？她会飘进太阳里吗？还是飘向另一个遥远的星系？苏利想起“旅行者号”，它在抵达太阳系边缘后，开启了一段恒久的漂泊之旅。
她希望黛维也这样—希望她的身体保持完整，即使失去了生命，也能踏上一段永恆而未知的旅程，穿越茫茫宇宙。
良久，苏利一动不动，只是凝望着这片深沉的空茫，默默希冀这片虚空能温柔地对待她的朋友。
第二天早上，她尖叫着醒过来，被一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沉重的恐惧攫住。
睁开眼睛后，梦境久久未散，在她的骨髓里嗡嗡叫嚣。
她一遍又一遍反复看到黛维飘远，变成无尽黑色虚空中的一颗微小白点。
起初，她试图重新想像一个迥然不同的结局—假想自己能够及时把黛维带回气闸舱，假想自己在空气变得有毒之前就意识到二氧化碳涤气器出了问题—但这一系列想像的场景并不能令她感到安慰。
黛维已经走了，而苏利还在这儿。
这听起来荒唐，但事实的确如此。
她照着哈珀的话做，收起思绪，一个一个地安装螺栓—一个小时的工作仿若一生那么长。
结束之后，她回到气闸舱，从太空服里滑出来，进入飞船，其他四个人默默地等着她。
她一言不发地飘过他们，回到离心舱，回到自己的隔间，拉上隔帘。
她似睡未睡，半梦半醒。
不管她躲藏到哪里，无论是失去知觉、意识模糊还是神志清醒，此次舱外行动的噩梦都如影随形。
她无处可躲，因为她几个小时前沉陷其中的那片真空是真正意义上的无处不在。
那片恶毒、冰冷又沸腾的黑暗，是他们的道路、天空和视域，它残暴而漠然地包围着“乙太号”及飞船上的每一个人。
他们在这里不受欢迎，也并不安全。
过了一会儿，苏利停止逃避恐惧，让这突突跳动的疼痛与自己的心跳两相呼应，让它随着自己的呼吸起起落落。
它沉澱下去，成为她生理机制的一部分。
她已然明白，自己再也无法感到心安了。
黛维的死亡唤醒了苏利潜意识中深深埋藏并休眠的东西。
她的大脑重播着曾经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，所有伤害过她的事情，但已不再按时间顺序涌现。
在机场，当她和杰克分别时，他渐行渐远，露西靠在他的肩上，心形的小脸回头望她—那天，苏利离开他们前往休士顿，希望这样的分离能够奏效，但心里却清楚不会有用，终究还是离开了；登上航班时，她的衬衫衣领依旧被女儿的泪水浸湿着。
然后，在她第一次太空飞行时，她又一次抛下了他们，那时杰克已经给她寄了离婚档，露西已经出人意料地长大了，头头是道地说着完整句子，金黄色的头髮开始变深，眼里那股毫无保留的信任开始消失；当苏利还是忍不住说出“在你还没意识到之前，我就回来了”这样的话时，露西斜挑着眉毛，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。
然后，她回来了：敲着曾是她自己家的门，被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人接待，儘管她知道那个人叫克里斯汀，那些字母烙印在她的脑海里，恒久而痛苦，像一块不幸的文身。
她看到自己的女儿蜷在那个人的腿上；带露西出门看电影时，感受到她那股不情愿的劲儿；当她说自己不得不在週一回休士顿时，杰克不易察觉地翻了个白眼；离开家时，她看到他们三人坐在沙发上的情景；她知道，自己的家人被爱护着，也被重视着，他们是安全的，而自己则跟这一切绝无瓜葛了。
她知道自己被取代了，知道这样的取代是一种改善—那个人会成为比她更好的母亲、更好的伴侣以及更好的人。
那天，有人来探望过她。
每一位宇航员都被拦在她的隔间之外。
有些来了不止一次，但是他们的声音、他们用指节敲击墙面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。
哈珀和底比斯则更进一步，拉开了隔帘，悲伤地望着她，但她说出口的只有一句“明天再说吧”，因为她真正需要的是度过今天，撑到第二天。
这是她唯一能做的。
躲掉这一天，离它远远的—这甚至都不是真的一天，只是一段在光明与黑暗之间轮转的沉默，那时她紧紧抓着天线盘，而黛维已经在她身旁死去。
她不去理会同事和朋友，即使看到他们的唇边和眉梢隐藏着伤痛，仍然一句话就拒绝了他们的心意：明天再说吧。
她为此隐约感到抱歉。
但她无能为力。
今天已经够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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